题记：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产业泡沫。不幸的是，“小城大叔”王立旗卷了进去，既成为“参与者”“制造者”，又成为“受害者”。

 

在时代的大起大落之间，每一个个体的沉浮或许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就个体而言，他们的沉浮轨迹却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浮躁、乖张甚至不确定性。

 

所以，他们的悲喜剧，最终是时代和人性的悲喜剧。 

 

308亿，没错，我们所获知的这家企业的负债总额，是这个数！

 

而且还是截止到2018年年底的。还有一些民间借贷，如今正在浮出水面。

 

10年，或者时间再长一些，这家位于河南焦作的好友轮胎有限公司，为追求快速发展而走上了疯狂的举债之路。然而，仅仅7年，抑或时间再短一些，它就从巅峰迅速跌落到崖底，被逼停产。

 

其兴也忽，其衰也忽！就像是一枚发射升空的火箭，刚刚到达预定轨道，突然间，就爆炸了。

 

炸得惊天动地！ 

 

只能说，玩得太嗨了，太大了，太令人惊心动魄了，这10年。

 

1

 

好友轮胎曾经辉煌一时、风头无两：先后与中国一汽、二汽和重汽等国内巨头汽车制造商集团提供整车轮胎配套，产品出口美国、中东、东南亚等国际市场……

好友轮胎的老板叫王立旗。如今，在好友轮胎总部所在地焦作的大小场合，人们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去哪了？大部分时间到外地躲债。历史上，这位“小城青年”曾带领好友轮胎创造出巨大的“发展奇迹”，促使其成为“河南省第二大轮胎生产企业”“全国轮胎75强”，他本人，亦被方方面面奉为座上宾。

 

但，如前所述，如今承担着巨额债务，他几已沦落到 “人人喊打”的地步。

 

债务到底有多大？好友轮胎公布的2018年度审计报告显示，公司资产总额27.0521亿元，所有者权益3.7393亿元，纳税为零，负债总额307.9155亿元。

这样的数字是否准确？2016 年12月11日，博爱县人民法院下达（2016）豫0822执813号执行裁定书 ，裁定冻结、划拨被执行人好友轮胎银行存款58.51867亿元，或查封其相当于58.51867亿元的财产。

 

这还仅是一单。2015年3月，常州东芝舒电变压器有限公司与好友轮胎就买卖合同发生纠纷，法院判决冻结后者的银行存款。很快，焦作市商业银行、博爱县建投、焦作中小企业担保、中航国际租赁、上海浦发银行等众多金融、投资单位及业务合作伙伴纷纷跟进，就债权、买卖合同等与好友轮胎展开诉讼，至今已累计大小官司100多起。

 

这些官司多已进入执行阶段。但多数执行书显示，暂未查到该公司“其他可执行的财产”。因此，好友轮胎25次被列入“失信人”名单，其旗下河南好友轮胎有限公司亦有10次被列入“失信人”名单。

 

这些事件，大多发生在2016~2018年间。

 

2019年3月，好友轮胎数百名工人到厂区门口讨薪。有关媒体透露，早在一年前，好友轮胎的厂房设备就已对外租赁经营。

 

一拖洛阳轮胎公司和好友轮胎是一拖东方红好友轮胎有限公司的股东。2018年3月，两个股东也因产品质量和买卖合同等问题打起了官司。到了8月案件进入执行阶段，“经查被执行人暂时无其他财产可供执行”。

 

为了倒贷，好友轮胎曾频繁从民间借贷，其债权总额目前亦是无法统计。

 

2

 

王立旗生于1968年，早年毕业于河南大学经济管理系，是土生土长的焦作人。2009年前后好友轮胎达到辉煌峰值的前后，他被地方政府授予 “十大优秀民营企业家”“焦作市杰出青年企业家”等称号，而且，还被评为“河南工业六十年最有影响功臣企业和企业家”。

 

其获奖理由大多是“卓越的生产经营管理能力”“诚信的处事作风”等等。但他在圈外并不太出名，原因是，他还没来得及成名。

好友轮胎成立于2005年8月，位于焦作市博爱工业集聚区，专业从事子午线轮胎生产经营。公司系合资企业，注册资金1.6亿元人民币（后增加到2.6亿元），股东包括香港进锐公司、焦作市神舟汽车零部件公司、王立旗等。其中，王立旗占股50.77%，担任该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

 

每个人的成长都有自己独特的发展轨迹。王立旗早年成功的主要原因，被好友轮胎人力资源部2009年6月对外公开的一份材料解释为，王董具有 “一以贯之的思维方式——逆向思维”。

 

这故事是这样开头的：早在上世纪80年代，王立旗在其父创办的泡花碱厂当业务员，产品直供博爱县一家生产白炭黑的企业。但这家企业由于管理不善，至上世纪90年代濒临破产，所欠王立旗的20多万元贷款，眼看就要泡汤。

 

无奈，王开始了他的第一次逆向思维：租赁承包泡花碱厂，抵扣欠款。没想到，这一“逆向思维”大获成功。之后，王又按“逆向思维”的方法，经销轮胎抵扣泡花碱款，经销汽车抵扣轮胎款。

 

那时候，“有了市场”，有了订单，他想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工厂，就联合香港进锐公司投资5.6亿元，在博爱上马了120万条全钢载重子午线轮胎一期工程，并直接到国家工商局注册了好友轮胎。

 

“就在这一次次的逆向思维中，董事长不仅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而且拥有了自主的‘好友轮胎’品牌”。

这故事听起来很神奇，好像生意场上就没有难到王立旗的事。的确，令人感到吃惊的事还在后面：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国内大多数轮胎企业收缩战线、清仓利库，咬紧牙关过“冬”，但王立旗却展开自己的逆向思维，“紧紧抓住金融危机条件下项目建设成本相对较低的机遇”，向有关银行上报4.3亿元的融资手续。

 

但由于担保问题，这项贷款迟迟批不下来。关键时刻，当地主要领导“亲自协调”，最终促成当地商业银行为好友轮胎提供贷款担保，“全线贯通120万条全钢载重子午线轮胎项目”。

 

自此，短短4年时间内，好友轮胎一下子走上了“产业裂变”和“超常规前进”之路，即通过股份制改造、重组、兼并、合资等手法，相继成立了10多家控股子公司和全资公司，搭建了以橡胶制品为主业，化工产品为保障，汽车零部件为支撑的集团化发展框架。

 

这些下属平台公司包括：

以轮胎制造为主的好友轮胎、一拖东方红好友公司；

以生产真空钢圈为主的星博车轮、以生产旋压钢圈、高性能农用钢圈为主的扉利达车轮；

以生产再生胶、白炭黑为主的富源公司、广安化工；

以生产间苯二酚、四氯化钛为主的慧诚化工；

以机加工为主的安达实业；以物流运输为主的神舟物流等10多家子公司；

在北京、上海、深圳、云南景洪等地设有分公司和办事处；

在美国、新加坡、香港等地注册了全资子公司。

 

业绩层面，好友轮胎年产120万套全钢子午线轮胎项目2005年动工建设， 2007年建成投产，三年分别完成销售收入1.1亿、3.8亿、7.6亿元，三年翻了三番。

 

2009年初，该公司又启动2×500万套高性能乘用子午胎和第二条120万套全钢子午线轮胎建设项目，项目总投资为19.2亿元，当年企业完成产值11.2亿元，实现销售额8.192亿元，利润6560万元，税收1460万元，进出口额5000万美元。2010年完成销售收入11.86万元，利润3010万元，税收503万元，出口创汇7780万美元。

 

靠着这些“硬指标”，好友轮胎很快跻身“全球轮胎企业75强”：2012年排名61位，2013年排名65位，2014年排名74位，2015年排名73位，2016年71位，2017年75位。

 

2015年，该公司的销售收入为1.49亿美元，与2010年持平。这说明伴随着企业规模的做大，好友轮胎的产品销售能力及盈利水平并没显著提升。但问题的另一面恰恰在于，和它的规模一样，它的负债总额也在迅速扩大。

 

2015年年底，好友轮胎及其下属公司的债务危急集中爆发。从近几年公布的借款合同判决书来看，该公司所涉银行贷款多发生在2010~2014年间，民间拆借及其他社会融资相对滞后，基本上发生在2013~2015年间。

 

由于企业没有增加太多盈利，而各种管理成本和财务费用却在显著增加，所以可以作出判断的是，好友轮胎这期间所做的事皆属于“拆东墙补西墙”，资金链自始至终都绷得极紧。

 

这种情况下，人要有自知之明。但王立旗显然对此已“习以为常”，“牛皮”照吹不误，有关方面也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3

 

“凡成大事者，必有大气魄”“有多远的眼界，就有多远的前程；有多大的胸怀，就有多大的事业”，这是好友轮胎对外常说的话。

 

或许正是因为2008年“逆势而行”带来了“甜头”，以及地方政府在融资担保、进驻园区等方面为企业所提供的保驾护航，使得王立旗的“雄心”越来越高涨。那时候，他的理念是，规模决定成本，规模决定市场，强调“危机成为环境时，危机就不是借口，而是有责任企业的天赐良机。有责任的企业，必须立足实际，破解矛盾，谋求突破”。

 

好友轮胎内部有人很清醒，在汇报材料中写道：“好友轮胎出现了企业内涵与高速发展不匹配的问题，主要表现为人才的相对匮乏、管理的相对脱节等。” 

 

王立旗看到这句话时表示：“办企业的根本目的是盈利，而企业的大小问题，则以发展的好坏与否为衡量标准，‘强’字当头，宜大则大，宜小则小。”而后话锋一转，着重强调：“对于以轮胎为主导产业的好友轮胎来说，是循着客观的经济规律，用发展的办法解决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尽快将企业做强做大，为振兴民族轮胎工业作出应有的贡献。”

 

清醒吗？清醒！糊涂吗？糊涂！反正整个企业当时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后来内部分裂成两派），反正大家的工资薪酬又不少发，所以，企业从上到下也就都在高呼“王董英明”。

那时候，王立旗很喜欢别人这样对他说话：“王立旗董事长所创造的绝不仅仅是这一个奇迹。‘直道赛车，弯道超车’。这是董事长一以贯之的做法，具体体现了他的辩证思维和辩证行事的处事方法。” 

 

那么王立旗的“辩证思维”是什么呢？两句话，“企业所遇到的困难是共性的，如何化解矛盾要靠个性”“企业的兴衰成败，有时仅在一念之差、一步之差。唯有领先一步，才能步步领先”。

 

而落实到现实经营中，他要领先的何止一步？那时候，好友轮胎还开办了地产公司、热电厂及其他辅业，多管齐下，摊子铺得极大，而管理却远远没有跟得上，一直都在亏损。2017年4月，在好友轮胎难以为继之时，热电厂被迫由当地的寰慧节能热力有限公司托管，不少员工反映，它们的养老、医疗保险自2011年起就开始拖欠。

 

那时候，他还反复拿自己的 “先有市场，后有工厂”这种理念来说事，强调中国汽车消费市场究竟有多大，而好友轮胎的机会究竟有多多。严格来说，“先有市场，后有工厂”这句话有错吗？没错，但正应了“大而无当”那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如果没有对宏观形势、产业趋势、市场态势富有前瞻性、准确性的把握，那么无论制订出什么样宏伟的发展战略，最终也会一叶障目，掉入美丽的发展陷阱。

 

从这个角度说，无论是企业，还是地方政府、金融单位，都没有对市场抱以理性的态度。“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或者，“以人昏昏，使我昭昭”，也许正是这种盲目的服从和乐观，这种被大形势裹挟之下的狂热和“自信”，导致了好友轮胎在急遽的规模扩张中一路狂奔，忽视了对自身问题的深度反思和有效解决，在“扩规模、高负债，低产出、低效益”的怪圈中一路狂奔。

 

怪谁？说到底，根源还在他们自身。

 

2011年前后，好友轮胎开始与国内某知名券商合作，开始筹划企业上市，全方位展开资本运作。当时，为满足所谓的上市要求，该公司确定了全钢胎及半钢胎这两大主导产业，并计划在未来的两年内，将两大主导产业的规模分别扩大到240万套和1000万套，销售收入实现70亿元；更长远的3~5年内，销售收入将突破100亿元。

 

“王立旗董事长从不言难。不是没有难，而是在难中求取解难之法，化难为易。”现在，如果王立旗能有时间再听这样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把说这话的人打个半死。

 

可是，当时的他，听到这样的话，就是那么受用。

 

4

 

好友轮胎面临发展困境，在行业中并非个案。

 

前几年，由于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一路向好，许多轮胎企业不断上马新项目，扩大生产，希望能分享到更多市场红利。为了筹措资金，它们和各家金融机构形成紧密合作关系，多以互联互保的形式，来解决融资担保问题。

 

但近几年全球经济下行，银行开始在执行“去杠杆、去库存、去产能”的国家政策之中，加紧对企业收贷。因为轮胎企业的回报周期较长，银行抽走大量资金，往往会导致不良记录产生，增加企业后续贷款的难度，同时，企业之间互联互保的存在，又会产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因而，整个行业短时间内就陷入了一片萧条。

 

除此之外，环保督察力度的加大，也给不少轮胎企业的生产造成不小的压力。近几年，已经有不少轮胎企业接连因环保问题而被罚，甚至停产、限产。

 

2018年，中国汽车产业的产销迎来了28年来的首次下滑。这种局面在2019上半年仍在延续。中国汽车工业协会公布的数据显示：今年1月至6月，汽车产销分别完成1213.2万辆和1232.3万辆，产销量比上年同期分别下降13.7%和12.4%。众多专家预测，这个行业产销高速增长的时期已经过去，今后面对的常态将是低速增长。

 

宏观经济下行，车市持续遇冷，轮胎企业遭受打击将是必然的。有关方面统计，2018年，全国已有25家轮胎企业走向了破产、解散，到了今年上半年，又有20多家轮胎企业或破产、或被拍卖、或被吊销营业执照，其中不乏像国鹏橡胶、正鑫橡胶这样的知名轮胎企业。

中国轮胎企业的格局，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大洗牌，好友轮胎，焉能独善其身？

 

当然，如果把这种倒闭潮和2011年前后的子午轮胎投资热联系起来，那么，完全可以说，前者一定是后者直接而必然结果。当时，全国各地轮胎企业预计世界经济将继续呈复苏态势，因而都在想方设法补库存，纷纷大规模、快速地投建扩产轮胎项目，规模从数百万套到数千万套不等。这实际上是一种对形势的误判，客观上严重加剧了轮胎行业竞争的激烈和无序，导致市场风险很快显现并集中爆发。

 

很不幸，好友轮胎所做的“大干快上”的扩产能决策，也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当时，行业在透支所谓的前景，而好友轮胎更在严重透支自身的能量。

 

今年，轮胎企业正面临两项沉重压力：一是原材料价格还在飙升，炭黑、帘布、帘线、化工等原材料价格持续上涨，轮胎企业的成本压力不断提升，为此一些企业不得不宣布以提升价格来维持生存；二是随着关税的加征，中国轮胎出口受到严重影响，2019年第一季度全钢胎出口量同比下降3.2%。这就更让不少轮胎企业的生产经营雪上加霜。

 

今年4月，早已对外租赁经营的好友轮胎再次宣布停产。

 

接下来，它的命运会怎样？没有人知道。它和风神轮胎同处一城，后者虽然有着上市公司无可比拟的融资优势，但由于一直重视技术创新、管理提升、品牌推广、营销先导和整体上的转型升级，因而，这家企业一直比好友轮胎走得稳、走得健康，恰恰可以成为其命运走向的参照系。

 

高质量发展之路，实际上已变得如此清晰而迫切。未来，中国汽车零部件市场将面临更为激烈的竞争，产品技术含量较低以及规模效应较差的中小企业，也必将加速淘汰出局。从这个角度说，好友轮胎，等待它的或许就是破产、收购或资产重组的结局。

 

它应该为自己曾疯狂扩张的过往，付出代价。

 

我们有许多企业，也都会这样。（部分图片来自网络）